第906章 祭侄文稿(2 / 2)

老人至死骂不绝口,鲜血溅在城墙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

常山陷落的消息传到平原郡时,顏真卿正在城头写布告。

李萼捧著残破的家书闯进来,声音哽咽:“大人……常山破了……顏大人他……他与季明公子……皆遇害……”

顏真卿手中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在布告上晕开一大片。

他呆立片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来。

“季明……我的侄儿……”他喃喃自语,眼前浮现出少年时季明缠著他学书法的模样,那孩子总说:“叔父的字力透纸背,將来我也要写出这样的字。”

三日后,顏真卿的义子顏泉明从常山逃归,回了顏杲卿与顏季明的残骸——乱世之中,尸骨早已不全,只能拾得几块碎骨,裹在残破的衣袍里。

那晚,平原郡的书房亮了一夜的灯。顏真卿坐在案前,面前摊著一张粗麻纸,他没有用精致的宣纸,没有研细腻的松烟墨,只用一碗残墨,一支禿笔,开始书写。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

顏真卿的笔落下时,手在颤抖。他想写得工整些,为侄儿写一篇像样的祭文,可墨跡落在纸上,却歪歪扭扭,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心绪。

“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阳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

写到“季明”二字,他的笔顿住了。残墨在纸上洇开,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想起兄长顏杲卿的嘱託,想起少年侄儿的笑脸,想起常山城头那杆倒下的义旗,喉头的腥甜再次涌上。

“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

笔锋突然变得急促,墨色时浓时淡,笔画间带著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写兄长如何举义,写自己如何呼应,写叔侄二人约定“克復二京,扫清燕寇”的誓言,可墨跡突然中断——那里被滴上了几点暗红的污渍,是他忍不住滴落的血泪。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这十六个字,几乎是砸在纸上的。笔画粗重如刀劈斧砍,有些字甚至衝破了纸的边缘。

他想起史思明的残暴,想起那些投降叛军的郡县,想起长安城內依旧歌舞昇平的李隆基,一股悲愤直衝头顶。

为何忠良遇害?为何叛贼横行?为何盛世大唐,竟容不下几个守土的忠臣?

“抚念摧切,震悼心顏……”

他的手越来越抖,连笔都快握不住了。眼前仿佛又看到顏季明倒在血泊里的模样,看到兄长被剐时圆睁的双目。

他想写侄儿的英勇,想写兄长的忠贞,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能化作纸上凌乱的墨跡。

有些字写错了,他用力涂掉,留下一个个墨团,像未乾的血痂。

有些字写得太急,笔画牵丝连缕,像扯不断的哀思。

“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櫬,及兹同还……”

写到“首櫬”二字,笔锋突然轻了下去,像嘆息,又像呜咽。

顏泉明带回的,只是侄儿的一块碎骨,连完整的尸首都凑不齐。

他这个做叔父的,连为侄儿收全尸骨都做不到,还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兄长?

“抚念摧伤,震悼心顏。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

最后一笔落下时,顏真卿的衣袖已被泪水湿透。

整幅祭文,没有一处刻意的章法,没有一笔精心的修饰,只有血泪交织的真情,在粗麻纸上淋漓酣畅。

墨色浓处,是痛彻心扉的悲愤;笔锋断处,是肝肠寸断的哀慟。

这哪里是一篇祭文?

这分明是一个忠臣在乱世中的泣血吶喊,是大唐盛世崩塌时,最沉痛的一声嘆息。

他將文稿仔细折好,放入怀中,起身走向城头。

此时的平原郡,已与周边十七郡合兵,號称二十万,正准备收復洛阳。

寒风吹动他的鬚髮,他望著南方,那里是叛军盘踞的洛阳,是兄长与侄儿殉难的地方。

“季明,叔父定会为你报仇。”

他低声道,声音里带著从未有过的坚定,“这大唐的江山,不能就这么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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